在陈危冰的工作室里，一个细节突然确认了我早先对他的模糊判断。

　　陈危冰告诉我，最近他在做一个系列的事情——重画旧作。他分别拿出两张画。画面中都有着陈危冰田园画一贯的元素：树木、舟船、茅舍、草垛、鸡鸭、篱笆，但仔细去看，新旧作品之间，那些元素被有意地加以改造、变形、强化或者放大了。那是两张同样的画，陈危冰执着地不断回到原点——那个曾经真实存在、同时又是经他重新组合拼装过的故乡;那又是两张完全不同的画，我注意到画面上陈危冰细微的犹疑：

　　他要展现两个故乡。他要展现两个因为时空的变化而有所变化、但毫不动摇一直深陷在他记忆里的故乡。他真正想说的话是：故乡变了;但故乡没有变，它一直在我心里。

　　无疑，在这里，陈危冰遇到了他的难题。

　　他站在一张画了大半的画作面前，告诉我，在画这张画时，他遇到了困难。

　　仍然是一张田园山水画，多年前的旧作，景物是和谐的，风过河荡，鸡鸭同乐，几栋旧屋安逸地隐现在中景的部位。

　　新作部分，景物有了细微的变化，树长高了，鸡鸭则跑远了一些。陈危冰告诉我，他想在中景部分用现代建筑替代那几栋旧屋，但是在做这个尝试的时候，他画不下去了，觉得什么地方不对，非常不舒服。于是，在这里他停了下来。

　　我对这种停顿是感兴趣的。我知道，陈危冰独特的江南田园山水画系列已经具有了重要的意义，但我的看法是，如果陈危冰一直非常顺畅地画下去，他将失去具有更重要意义的可能性。而恰好，在这里，他略作停顿，思考了一些问题。

　　陈危冰告诉我，他无法把现代建筑加入画面的原因是：它们不美，不和谐，它们是生硬冰冷的，他无法把它们加入到他的田园山水画的体系里去。它们是他者。

　　我觉得陈危冰感觉到了、或者意识到了某个问题：画家本性里的唯美站了出来，反抗现代性的入侵。这是我们时代的真实处境。但画家必须用自己的方法给予回应，做出反应。

　　我的建议是：要破。坚决地破。我知道陈危冰有着非常美好的童年记忆，我甚至觉得此人很多时候童心未泯，爱憎分明。这些，都是土地的性格，故乡的性格。然而，真正的意义在于，在展现了我们永远不能忘却的土地的性格、故乡的性格之后，更重要的，作为一个有想法的画家，他必须进入第二个阶段：用真正的现代性用反抗现代性——

　　我们身处的、站在我们背后的是一个回不去的故乡。

　　我认为，只有这样的方式，才能真正实现陈危冰田园山水画的图像价值。在这里，陈危冰触及到的是一个当代极其重要的议题。之所以我们觉得还有活下去的价值，就在于生活中还有许多不变的、恒定的、最基本的东西，一种精神向度，一种面向故乡的可能性。我们有怎样的未来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我们对过往文明、对心灵故乡的态度。无论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村庄，如果它的过去总是被连根拔掉或者肆无忌惮地篡改，那么它也会丢掉它整个的未来。

　　画家陈危冰，正站在一个重要的节点上，他将继续用画作为我们讲述他那“无法回去”却又“永不消逝”的故乡。

2014年4月